“时移则法易”。今年9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以下简称为《民间借贷规定》），为民间借贷规定了“新规则”。明显为民间借贷“松绑”的“新规则”，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相对于国家正规金融机构的借贷，民间借贷也是自发形成的一种融资信用形式。广大企业和职工了解和掌握这些“新规则”，才能更好地分享发展成果、规避市场和法律风险。

　　■亲戚之间：“经营借贷”还是“合伙经营”

　　案件：祖籍河北的皮方志（化名）在北京某单位工作，受过高等教育，家庭富有。他与王有财（化名）、马有义（化名）是亲戚关系。王有财承包了沧州黄骅港施工工程，从2008年9月至2012年7月，皮方志通过中国农行转入王有财账户130万元，通过其女儿账户转入王有财账户290万元，通过其他账户转给王有财110万元，替王有财归还欠款20万元等，双方多笔借款合计达754.5万元。

　　“只见钱借出去，不见钱还回来。”皮有志心里着实生气。2012年7月12日，皮方志回到河北老家，与王有财进行结算。尽管借钱和讨账是两个心情，但总算有个结果。王有财与亲戚马有义共同向皮方志出具了一份《还款承诺》，上面载明：“王有财欠皮方志借款754.5万元转由马有义代王有财偿还，王有财仍负连带偿还责任。”马有义、王有财均在承诺书上签字。但是，马有义归还了30万元后，钱又没人还了。

　　2012年12月25日，老皮将王有财、马有义诉至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这官司一开打可就不一样了，在王有财嘴中，借款纠纷变成了“强索合伙款”，他把老皮告上法庭。

　　王有财反诉称，双方并非借款纠纷，不存在借款事实，双方系合伙经营黄骅港工程项目，涉及金额是420万元，其他是皮有志计算的高利贷利息累加形成，《还款承诺》不是自愿写的，是皮有志强逼的结果。马有义则称：自己是碍于亲戚关系才在还款承诺上签的字，对老皮与王有财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并不知情。

　　说法：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认为，马有义、王有财对2012年7月12日《还款承诺》上签名真实性没有异议，法院予以确认，《还款承诺》应视为各方对债权债务关系的确认，具有高度的盖然性及排他性。二人应按约定履行还款义务。马有义已经归还30万元，应从借款总额中扣除，王有财承担连带偿还责任。利息从皮方志起诉日至本判决生效之日止，按同期中国人民银行贷款利率计算利息。

　　对于王有财反诉主张的双方不存在借款事实，是合伙经营关系，涉案金额仅420万元，王有财未能举证证明还款承诺与合伙之间存在任何关联，且皮方志对此不予认可，故对王有财的反诉主张不予采信。王有财主张在还款承诺上签字是受皮方志胁迫，仅提供了其兄、其姐的证言，并没有其他证据予以佐证，且证人与王有财存在利害关系，证明力较低，主张还款承诺无效不予支持。

　　一审判决，马有义偿还724.5万元及相应利息，王有财承担连带责任，驳回王有财反诉，如果不按本判决指定期间履行，应当按照《民事诉讼法》第253条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

　　王有财不服上诉至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马有义未上诉。王有财上诉称，皮方志本人不可能有这些钱，其打款凭证只有600万元，王有财提供了打款给皮方志240万的凭证；双方不仅是亲戚关系，也是合伙经营关系，双方约定了工程项目经营业务分工和利润分成……

　　省法院二审查明事实与一审基本相同。施工方李某某出庭作证，证明其通过王有财介绍认识的皮方志，皮方志并不是工程合伙人。工程款项已经全部结清，王有财已经扣除了差额利润部分。二审法院认为，尽管王有财主张《还款承诺》的书写方式、内容等有明显瑕疵，但综合全案证据，一审法院认定《还款承诺》的真实并无不当。

　　二审法院作出《（2014）冀民一终字第74号民事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提醒：出借方与借入方就借款达成一致意见的内容中，除借款的数额、借期、利率达成一致，还应当包括借款用途的约定，这是借条书写内容中最易忽略的部分。本案引发争议的原因就是，借款之前没有书面约定借款用途，还款承诺又欠缺这一内容。

　　我国法律明确规定，对于非法目的的民间借贷行为不予保护。《民间借贷规定》第14条规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人民法院应当认定民间借贷合同无效：（一）套取金融机构信贷资金又高利转贷给借款人，且借款人事先知道或者应当知道的；（二）以向其他企业借贷或者向本单位职工集资取得的资金又转贷给借款人牟利，且借款人事先知道或者应当知道的；（三）出借人事先知道或者应当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违法犯罪活动仍然提供借款的；（四）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的；（五）其他违反法律、行政法规效力性强制性规定的。”而对于经营投资行为的保护，不适用民间借贷的规定。

　　与金融机构借贷不同的是，原来的民间借贷行为生效要件包括两个：一是出借方与借入方就借款达成一致意见；二是出借方将出借款项实际交给借入方占有。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但是，《民间借贷规定》第10条规定，“除自然人之间的借款合同外，当事人主张民间借贷合同自合同成立时生效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但当事人另有约定或者法律、行政法规另有规定的除外。”即个人与企业、企业之间的民间借贷合同，除法律、行政法规另有规定，可以自协议达成之时生效，民间借贷生效要件向“放松”方向发生了变化。

　　■公司借贷：为何穿上“股权投资”外衣

　　案件：2011年4月2日，某投资公司经股东会同意，投资1000万元购买某房地产公司45%的股权。4月7日，投资公司与房地产公司签订《股权投资协议书》，投资公司出资取得房地产公司股权，双方到工商机关办理相关变更手续；双方合作期为1年，自2011年4月7日至2012年4月6日；合作收益详见附件三；房地产公司负有保本并支付收益的责任，未按约定支付本金及收益时，从逾期第一个月起，按出资额的万分之6每天缴付违约金；股权收益及其他未尽事宜见附件。但是，附件三《股权投资收益保障协议》约定，此股权投资期为6个月，股权收益率为24%；6个月期满后，须付清全部股金。

　　4月8日，通过银行电汇方式，投资公司将1000万元款项支付给房地产公司；同日，在工商机关进行了股权登记变更，投资公司持股为45%，房地产公司持股55%。

　　约定的6个月期限过去了，1年的期限也过去了，房地产公司并未完全支付约定本金和收益。2012年8月14日，两公司签订《还款协议》，其中，双方确认，房地产公司已经支付320万元收益，并约定截至2012年12月30日前还清本息，所欠本息见附表；不按约定支付本息的，自逾期之日起，每日按逾期额5%支付违约金。但是，房地产公司仍未完全依约偿还。投资公司将房地产公司起诉至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法院以借款合同纠纷为案由受理。房地产公司提出反诉，主张双方为投资关系，要求投资公司返还不当得利320万元。

　　说法：一审法院认为，虽然双方签订《股权投资协议书》，在工商登记中变更为投资公司持股45%，但该协议约定的内容，按期收回本息、固定利润的约定，双方实为借贷关系。另，双方2012年8月14日签订的《还款协议》已注明《股权投资协议书》实为借款关系。房地产公司也制定了还借款计划。从《还款协议》和还款计划，也应认定双方之间是借贷关系，双方借贷关系成立。双方约定利息过高，超出了中国人民银行同期同类贷款利率的四倍，超出部分法院不予支持。利息从借款行为发生时（2011年4月8日）起按该日中国人民银行公布的同期（按《股权投资收益保障协议》约定的期限6个月）同类贷款基准利率的四倍计算到本判决生效之日止，但应扣除房地产公司已支付的320万元利息。投资公司取得的45%股权应予返还。

　　一审法院判决，房地产公司支付1000万元本金和利息（利息计算同上）；投资公司取得的45%股权应予返还；驳回房地产公司的诉请。

　　房地产公司不服，上诉至河北省高级人法院。上诉称，投资公司1000万元是投资款，双方约定的保本、收取固定收益、不承担风险违反相关法律规定，该部分条款无效并不影响整个合同效力，双方就是一种投资合作关系。投资公司的收益只能根据公司经营状况，通过行使股东权利的方式实现，无权要求返还1000万元。根据《商业银行法》第11条规定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对企业借贷合同借款方逾期不归还借款的应如何处理的批复》规定“企业借贷合同违反金融法规，属无效合同”，一审法院认定为借款关系，又支持了利息，适用法律错误。

　　省法院二审认为，本案应定性为借贷关系；房地产公司不能证明投资公司以资金融通为常业，其临时拆借资金的行为并不违反法律、行政法规的效力性强制规定，符合规定的利息部分应予保护。

　　二审法院作出《（2014）冀民二终字第17号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提醒：本案中，投资公司以股权转让方式出借款项，并实际持有了公司股权，但是，从双方给付款项、收取固定利息等实际行为来看，法院认定为民间借贷关系完全符合法律事实。两家公司为什么要穿上“股权投资”马夹，究其原因还是为了规避法律风险。1990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联营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和1996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对企业借贷合同借款方逾期不归还借款的应如何处理的批复》均规定，借贷合同无效，法院收缴利息。我国法律对企业之间借贷行为的态度，经历了严格禁止、适度放松，到现在的依法保护。《民间借贷规定》第11条规定，“法人之间、其他组织之间以及它们相互之间为生产、经营需要订立的民间借贷合同，除存在合同法第五十二条、本规定第十四条规定的情形外，当事人主张民间借贷合同有效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民间借贷规定》明确规定对企业民间借贷予以“松绑”，今后企业之间的借贷可以依法公开进行。

　　■欠款利息：“人行利率四倍”还是“人行利率130%”

　　案件：某住建集团公司在河北省有多个建设工程项目，在石家庄市设立了河北分公司。某钢材贸易公司与河北分公司签订《钢材购销合同》，双方约定的结算方式及时间是：每月20日，某钢材贸易公司将收料凭证传真至某住建集团公司，拿到收条原件到河北分公司进行结算，河北分公司在60日内支付全部到期货款；如河北分公司延期付款，按照未付款吨位8元/吨/天计息，如再超过60天后计息翻番（未付款吨位16元/吨/天）。2012年3月6日、3月7日、3月13日、3月26日，某钢材贸易公司提供四批钢材，取得四份《入库单》，合计金额为141万多元。

　　因河北分公司未付款，2013年7月9日，某钢材贸易公司向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判令支付货款及违约金。

　　说法：一审法院认为，依据《钢材购销合同》的约定，河北分公司应自2012年6月20日起，对逾期不支付的款项支付违约金。《钢材购销合同》中延期付款按未付款吨位8元/吨/天计算，如再超过60天后计算翻番（未付款吨位16元/吨/天）的约定，过分高于给某钢材贸易公司造成的损失，根据《合同法》第114条的规定，应予适当减少。延期付款的利息损失自2012年6月20日起按中国人民银行公布的同期同类贷款基准利率的4倍计算至钢材款141万多元偿清之日。河北分公司不具有独立法人资格，因此，某住建公司对河北分公司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一审判决，河北分公司偿还钢材款141万多元及利息（利息计算同上）；某住建集团公司对此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驳回某钢材贸易公司其他诉讼请求。

　　河北分公司不服，向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上诉。上诉称，人银贷款利率四倍是针对民间借贷而言，在买卖合同中并不适用，一审判决违约金仍然过高，违反了最高人民法院合同法解释二的规定，适用法律错误，应按人行贷款利率的130%计算违约金。

　　某钢材贸易公司答辩称，违约金按四倍利率计算是法院根据规定和本案事实综合判断做出的认定，是公正合理。

　　省法院认为，双方合同约定的计算标准属于明显过高，一审法院从公平原则和诚实信用原则出发，合理调减为按中国人民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四倍计算，且没有依据表明该标准仍过于高于违约所造成的损失，对河北分公司上诉请求再行调减违约金的主张不予支持。

　　二审法院作出《（2014）冀民一终字第91号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提醒：欠款纠纷与借款纠纷具有一定相似性，但是归属不同法律关系，适用不同法律规则。一般来说，商品或服务提供方履行提供商品或服务义务后，接受方未支付相应款项，形成欠款纠纷；出借人将借款依约交给借款人利用，借款人未按约定归还本金利息的，形成借款纠纷。

　　关于借款利息纠纷，原来规定的是“一线两区”，即以中国人民银行同期同类贷款基准利率的4倍划线，超过该条线约定利息，法院不予保护；该条线以下的约定利息，法院依法予以支持。该规定限制扭曲了民间借贷利率市场，备受诟病。依据《民间借贷规定》第26条的规定，采用“两线三区”规则：未超过年利率24%，法院支持支付利息请求；超过年利率36%的约定无效，法院支持返还利息请求；年利率24%至年利率36%的区域，视为自由区域，当事人请求支付利息，法院不予支持，当事人请求返还已支付利息，法院也不予支持。“两线三区”规则，可以说给民间借贷利率市场创造了宽大的制度空间。

　　关于合同违约金（也有人称之为欠款利息），由合同当事人事前约定。违约金数额低于实际损失的，另一方可以诉请增加赔偿；违约金数额高于实际损失的，违约方可以要求减少；法院根据举证判断是否过分高于实际损失，做出调整或不予调整决定。自2009年5月13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29条第2款规定，当事人约定的违约金超过造成损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一般可以认定为合同法第114条第二款规定的“过分高于造成的损失”。本案中，一审法院以双方约定明显过高，依法调整为“人行利率四倍标准”，省法院认为没有依据表明该标准仍过于高于违约所造成的损失，因此不支持再次调减。《民间借贷规定》施行后，随着“人行利率四倍标准”走入历史，合同违约金（欠款利息）的调整如何变化有待观察。

　　■本报记者周斐